龙泽居
新山村11号是一栋两层小红楼。它坐落在岳麓山的阳坡上,隐藏在一个红枫和樟树的屋顶下。
门前有个小小的花园,摆满了茉莉、米兰、石榴、海棠、菊花、一串红、花辣椒、鸡冠花、凤仙花、万年青、紫罗兰、天竺葵、夜来香等盆景,灿烂缤纷,清香怡人。
这是珍妮罗对罗爱兰教授辛勤工作的奉献,而现在只有罗教授的灵魂在这里赏花。
我穿过花园,走进我熟悉的罗老师的卧室和书房。
房内的格局一如罗老生前。
当我进门时,我看到墙上有一个屏幕。这是鲁迅先生给罗教授的一封短信的复印件。
当窗两张书桌,罗老生前就坐在书桌旁看书、阅报、写作;欣赏山上红彤彤的枫叶、翠滴滴的樟树和罗师母用汗水浇出来的鲜花;给前来求教的大学教师、青年学生解答难题,指点迷津。
我是其中之一。
今天,我面对这物是人非的情景,感情如湘江之涛汹涌呼啸,贮存在大脑深层的一幅幅图景,又浮现在记忆的屏幕上。
我偶然成了他的。
1981年5月的一天,学院学报编辑部的周涤尘老师对我说:“外语系有个著名的教授罗皑岚,年轻时是个作家,鲁迅写信赞扬过他的作品,你去访问访问。
“我真是喜出望外。下午,我怯生生地来到了罗家——新芝山村11号。
敲了敲门,无人应声,我就推门进去,只见一位老人坐在书桌旁,正在埋头翻阅《长沙晚报》,平阔而光秃的脑门顶突兀在空中。
我走近他,问:“你是老罗吧?”他这才意识到我的到来,慢慢放下报纸,用颤抖的手摘下老花镜,抬起头,斜眼看着我,方脸下方挂着一条“瀑布”。
我赶快自报了家门,说明了来意,他轻声地说:“坐吧!”不一会儿,我们就谈上了正题。
当我没听清楚的时候,我打断了他,让他重复一遍,但我还是没听清楚。他拿着笔在纸上写着,一边写一边屏住呼吸,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手指上,但还是握不住笔管,手频频颤抖,写下一组组散乱的波浪线。
有时谈到某幅照片某本书,需要在他身后的书架上找,他先用两手扶着藤椅的扶手,然后支撑着身体慢慢地站起来,两腿抖动不止,我见他这样吃力,请他别找,他仍坚持,找了几下找不到才算。
当他的手空空闲时,他下意识地在桌子周围移动,好像没有地方可以放。
通过这次访问,我得知他是湘潭人,青少年时代到清华学校读书,后到美国留学,归国后一直在一些名牌大学教书,建国后创办了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。
年轻时,他出版了长篇小说《苦果》和短篇小说集《六月杜甫》、《赵洁》和《红灯笼》。他是著名的英美语言文学教授,也是国内有一定成就的作家。
1928年10月鲁迅先生曾写信称赞他的短篇小说《中山装》。
这次访问回来后,我写了一篇短文,发表在《湖南师范大学学报》哲学社会科学版第三期上。
之后我经常向罗教授求教,他都热情回应。他还把蛋糕、桃酥、莲酥放在我面前,让我和他一起分享。
他像一部活字典,谈到在书上看不到的许多著名作家的生活和创作故事。
他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移动,好像没有地方可以放。
第二年年初,我被派遣到沅江下游的古城常德教授中国语言文学课程。
大概是相距远了吧,他对我的关怀更为强烈。
他在信中回答了我的问题,并告诉我要克服悲观情绪。他叫我写文章要小心,不要连累。
在十一个月之内,他就给我写了十五封信。
今天重读这些以不规则波浪线排列的信,依稀看到他写信时吃力的样子,依稀听到他认真的声音。
大概是相见难了吧,他在信中一再叮嘱我到长沙去。
1982年的暑假寒假,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,他是多么开心啊!他谈到了自己的近况,以及自己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选集。他给我看了他的朋友和学生(都是国内外著名的学者和作家)以及他儿子的来信。
他说话的时候,双手不停地在书桌上面下意识地移来移去,好像无处安放似的。
最难忘的是寒假的那次参观。
岳麓山仍然一派郁郁葱葱的春天景像,只有气候的变冷标志着冬天的到来。
罗教授穿着臃肿的棉袄和长裤,但精神却很高昂。
我几次去看他,去向他请教。
离开长沙之前,我去和他道别。
道别过后,我就像往常那样,大踏步地走了出去。
当我穿过狭窄的院落,向通往山下的坡道走去时,突然听到罗老太大喊一声:“老罗送你一程!”一转身,我惊呆了:老罗弯着腿站在门口,靠在红漆门框上,费力地抬起右手,微笑着向我招手;寒风吹动他胸前的银须,缓缓飘起;夕阳的余晖透过树缝照在他的右手上,像一只光芒四射的火炬。
这是一副多么自然、美好的图画。
罗老在那次告别中所蕴含的对一个学生的深情,在这次重访中被我充分理解。
我过去一直以为罗教授的身体是健康的、四肢是是健全的。
这次珍妮罗告诉我,1957年被打成后,老罗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。十年之后,他受到了更大的打击,导致两次中风,瘫痪。虽然疾病最终被治愈,但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。他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,抬不起脚,只能拖在地板上,就这样十几年没出过家门。
听罢罗师母含泪的诉说,我像触电似地想象着罗老冬季送我的艰难情景。
他从座位上站起来,走到门口为我送行。这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!他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,双手扶着路边的桌椅和墙壁,慢慢地把前脚往前挪,然后拖着后脚。对他来说,走四米多是一段相当长的路程。
况且我道别后就大踏步地走出去,他要送上我,还得急急前行,那真是“仓皇失措的愁一路”了。
想象着这一幕,心里充满了自责。
我为什么不早早了解他的腿脚情况,预先请求他不要送我呢 我为什么没有估计到他会起身送我,而慢慢离去呢 我为什么离去前不跟忙着家务的罗师母打招呼,让他搀扶着他走过那段艰难的路程呢
更让我遗憾的是,这种告别成了我们永恒的定式。
我因为一直误认为罗教授的身体是健康的,加上他的精神振奋,心情舒畅,以为他还能活几年,我还有许多见他和向他请教的机会。
我不知道他很快就悄悄地离开了人世。
1983年4月初到达母校参加罗教授追悼会,随后来到新芝山村11号。
曾在医院陪护罗教授的、在长沙市蔬菜研究所供职的曹壮先生,匆匆忙忙地找到我,描述罗教授病中对我的关切。
曹庄先生的声音激动而悲伤。
“罗教授多次谈起你,有时会说,‘泽菊好久不见了。等你好了再说吧!沉默了一会儿,他说:‘他工作忙,这么远过来不容易。
’他希望你来看他,我们都没有估计他会去世,所以没通知你。
嘿,我犯了个错误!
我仿佛看到罗教授躺在白色的病床上,和曹先生悠闲地交谈着。
他的手在被褥上面下意识地移来移去,好像无处安放似的。
“有一天,老罗从沉睡中醒来,仿佛做了一场噩梦,一本正经地对我说:‘也许我不行了。我有话要说。如果我死了,你告诉泽朱。
’他时断时续地说:‘他打算从事文学研究工作,你要告诉他,作家要深入生活,评论家也要熟悉生活。
去作家生活过的地方,去作家描述过的地方。
希望他到北方去生活几年,了解北方的风土人情,再与南方作比较。
谈了一会儿后,他开始喘口气。要知道,这次他是因为感冒得了肺炎。
休息了一会儿,他又打起精神来:‘你还要告诉他,评论家要有多方面的知识,要学会欣赏音乐和美术。
罗老本人非常喜欢湘潭民歌和非裔美国人的音乐,他当时甚至哼了几首家乡的民歌给我听。
没有哼完,他就喘起气来,稍待平静,他又慢慢地说起来:‘你告诉他多多练习创作,写诗,写小说,写散文,即使不能发表,也不要紧。
中国有些评论家不搞创作,写无聊的文章是大忌。
’说完,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,如释重负一般,眼睛闪出夺目的光辉,脸上荡开难以察觉到的微笑。
“第三天,我又去看守他。
他的病情加重了,饮食大减,眼睛疲乏而没有光泽。
我真担心他熬不过来。有七十七个人。就这么说吧。
但他强打精神,又与我断断续续地谈起来,说柳无忌、罗念生、王慧敏,谈他在国外进修的儿子,谈你。
他想让你找一个懂外语会说普通话的女生做朋友。
又过了几天,他的病情又好转了,医院说可以出院了。
他说他出院后会去看你。
谁知出院前一天,他的喉咙卡了一口痰,没有吐得出来,就去世了,医生抢救也没有来得及。
听完曹庄先生的叙述,我感到说不出的激动和惊喜。
罗教授给我这么多的宝贵遗言,是我没有意料到的。
这些谆谆教诲我个人听不进去,只能抱憾终生。
今天来到新芝山村11号,罗老太太还住在这里。
小花园的鲜花,仍在热烈的开放着;红彤彤的枫叶和碧绿绿的樟树仍在掩映着这栋红色小楼;罗教授卧室兼书屋的陈设,仍然像他生前那样布置着;罗教授的音容笑貌,仍在眼前浮现;罗教授的谆谆教言,仍在耳边回响。
新石山村11号,永远在我心中。
[责任编辑:刘寒露]
【来源: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】